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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一一 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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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見他固執,情知是勸不得了,望著遠方海潮,半晌方沈沈道:“紅花會的所作所為,朕赴江南這一路上也已經聽說了不少。若只是尋常江湖幫會,自然有地方上約束,但觀你們行止,恐怕志不在此。若是涉及謀反叛逆,朕將來少不得要剿滅的。你不要心存僥幸,自誤誤人。”

陳家洛聽了只淺淺一笑,道:“將來的事,還都不可預知。我人在江湖,便行江湖事,瞻前顧後,有何裨益!”

乾隆便長嘆一聲,沈默良久,方開口道:“謀大逆為十惡之首,乃大清律例不赦之罪,到時候連朕也保不了你。”停了一停,又道,“不知怎地,朕自從見你就覺得投緣,實不忍看到你來日身受淩遲之刑。這樣罷,真有那麽一天,朕容你自盡以保全身後,如何?”

這番話十足帶了皇帝架子,雖然用殷殷關切的語氣說來,仍是透出明顯的告誡意味。陳家洛卻也不惱,偏過頭望著他道:“我是要求皇上一個恩典,倒不是這件事。你若能答應,有朝一日為我紅花會所獲,我也保證不加害於你。”

“你倒是打得好算盤!”乾隆乍聽之下忍不住哈哈大笑,但隨即想起日前在西湖之上被劫之事,見陳家洛毫不動容,只認真地看著自己,心想他也真不是虛言恫嚇,漸漸收起笑容,道,“少年人就是爭強好勝。既然求朕,何不直說,還要跟朕談條件!”陳家洛聽他口氣溫和,心中暗喜,道:“皇上肯答允麽?”

乾隆見他頃刻之間眉頭便舒展開來,不由得報之一笑,道:“你有什麽為難的事,盡管告訴朕。想來朕辦不到的也還不多。”話音剛落,見陳家洛退後一步,屈身跪倒,叩首道:“請皇上釋放我結義兄長文泰來。”不禁一時語塞,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怒氣來,冷冷道:“你站著跟朕說了這半日的話,才行君臣之禮,又是為了你那些江湖亂黨的朋友。真是自甘墮落,無藥可救!”

陳家洛咬牙道:“文四哥雖然出身草莽,並非大奸大惡之徒,究竟做了什麽事令你如此忌憚,要親自下旨抓他!”乾隆哼了一聲,見他滿臉不平之色,緩緩踱了兩步道:“他們那些亡命之徒的勾當,你沒有盡知,那是最好。你思慮單純,只知道替人著想,敢保得他們也一片真心待你麽?”

陳家洛一楞,隨即想到文泰來被朝廷追捕,紅花會諸人都聲稱不明內情。眼見乾隆對文泰來必除之而後快,其中顯然幹系重大,自己卻毫無所知,確實蹊蹺得緊。一時間思緒紛至沓來,全無蹤跡可尋。

乾隆看他怔怔地出神,伸手將他扶了起來,道:“重義輕生,原是古人之風,但也要分清是非曲直,不能一味魯莽行事,你說是不是?”陳家洛呼了口氣,已恢覆常態,微微一笑道:“皇上說的是金玉良言,我記下了。既然你不肯釋放我四哥,還請法外施恩,留他性命,我便終生感激了。”乾隆一僵,不想他還是繞回這個話題上來,惱恨他頑固不化之餘,竟也有幾分愛憐,思忖半天,終於點頭道:“好,朕不殺他,算是嘉許你手足之情。唉……”嘆氣聲中,帶著無法掩飾的落寞。

陳家洛躬身謝過,心想:“只要四哥活著,終究還有機會。”默默盤算後續的營救之策。忽聽乾隆笑道:“不提這個了,沒的好生氣悶。你陪朕到海塘上走一走。”拉了他的手,二人再度前行,卻都不說話,仿佛各自回味方才的交談。過了一陣,乾隆似乎漫不經心地問起他年庚生辰,家室子女。陳家洛只道是皇帝脾氣,隨口回答。乾隆猛地停下腳步,從腰間取下一物來,遞給他道:“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你也不要眼界太高了。他日你成婚之時,朕不能親到,提前送你這個當作賀禮吧。”陳家洛接過看時,見是一塊羊脂白玉佩,溫潤細膩,雕刻得極為精致。乾隆笑道:“那上面銘文看似不吉,卻是天地至理,你要是能參透這一關,自然福祚延綿。”陳家洛聽他仍是不改教訓的口吻,想總要顧全皇帝的面子,便唯唯答應。兩人又走了一會,方轉身回返來處,各自分手。

陳家洛心想乾隆要視察海塘,並非一時三刻可完,而且皇帝出行總有許多麻煩,看來兩日之內無法回返杭州,倒算是個機會。無暇再想其他,忙快馬疾馳趕回杭州,會了徐天宏等眾人,一齊商議如何營救文泰來。

徐天宏皺眉道:“雖然知道四哥被關在巡撫衙門的地牢當中,但周邊部署不明,貿然去救恐怕難以成功。聽我們在衙門裏的兄弟說,如今地牢看守得加倍嚴密,不相幹的人就算靠近些也不容易,不要說進去探查了。”

“連巡撫衙門的人也不能靠近?”陳家洛目光一跳,問道,“那現在地牢是誰在把守?”

“是杭州綠營,由浙江提督李可秀親自調派。張召重那廝也是不離左右。”

聽到李可秀的名字,陳家洛猛地想起前日西湖夜宴的情景,不禁微微一笑:“去看四哥的事,就著落在這位李軍門身上吧。”

李可秀近兩天卻頗為心神不安。西湖上鬧那一場,險些讓乾隆被人劫了去,雖然之後乾隆只是申斥幾句,並無加罪,算是個中平結果,但想起來仍忍不住後怕。第一件,眼下在巡撫衙門關押的欽犯,就是由自己全權負責。看紅花會那幫人的氣勢,哪像能善罷幹休的樣子?一想起此事,登時氣悶起來,按著嘣嘣直跳的眼皮在屋內來回踱步。

偏在此時手下親兵進來稟告,說門外有人求見。李可秀便怒道:“什麽叫‘有人’!連個名姓都沒有?越發的不知道規矩了!”

那親兵嚇得一個立正,挺直了腰道:“是!來人只說姓陳,前日曾在西湖上會過軍門的。”

李可秀打了個怔,暗道怕什麽就來什麽,只沒料到這紅花會總舵主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求見。咂著嘴思忖半晌,方道:“請他進來罷。”

陳家洛倒不像李可秀想的那樣咄咄逼人,見面只微笑施禮道:“陳某久仰李軍門威嚴,前日相見無暇多談,心甚憾之。是以不揣冒昧,登門拜訪,還望軍門不棄。”

“陳公子客氣了。李某一介武夫,粗俗不堪,哪裏及得上公子飽讀詩書。”李可秀揮了揮手,將屋內親兵遣了出去,向陳家洛斜覷一眼,見他長袍之外穿著件寬大的連帽披風,將相貌身形都遮沒大半,料一眼看去無人認得出,略略覺得放心,便續道,“陳公子來找我,總不是來談文的吧?”

陳家洛閑閑一笑,似是隨意開口道:“那日在西湖舟中,軍門身邊有位少年相伴,人品俊雅,武功不凡,不知可是令郎麽?”

李可秀一楞,想李沅芷貪圖熱鬧,西湖之會自請隨駕,乾隆也便應了。但聽陳家洛說“武功不凡”,似乎是交過手的意思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,只道:“小犬頑劣不堪,如何及得上公子人中龍鳳。就連聖上,也對公子著實看重。”

陳家洛也不接他話茬,又道:“李世兄年紀尚輕,劍術卻已得武當正宗奧義,不愧是‘綿裏針’陸菲青陸老前輩的高足。”

這“‘綿裏針’陸菲青”六個字一出口,李可秀竟不由得渾身打了個顫,忙道:“陳公子誤會了。那陸菲青乃是朝廷通緝要犯,怎會與小犬有師徒之分!沅芷的武功,是我家一位先生教的,他……”話到半截,猛然覺得不對,不由得張口結舌,僵在當地。

“那麽請問軍門,這位先生現在何處?”陳家洛徐徐綻開一個笑容,口氣仍溫和得像家常寒暄一般,“軍門不知道麽?……唉,上月在滎陽之時,紅花會的兄弟跟官軍起了些摩擦,這位陸先生還大義援手,排解糾紛,陳某好生感激,一直想當面道謝的。嗯,說起來李世兄也出了不少力,我紅花會上下都當他是好朋友。李世兄若在家中,可否請軍門……”

“陳公子不必說了!”李可秀長嘆一聲道,“有什麽事需要李某效勞,還請公子吩咐。”

陳家洛擺手道:“這怎麽敢當!敝會文四當家現在暫住在巡撫衙門當中,兄弟們都十分想念,不知李軍門能否為我們安排一會?”

“辦不到!”李可秀脫口而出,停了一停,又道,“我家那位先生,上月已辭館而去,不知所蹤,說不定……說不定是哪位武林高人,就是這個怪僻性子。武當派的高手,又不止陸菲青一人,公子這番猜測好沒道理。”似乎將自己說服了一般,他的話越發流暢起來,“至於上個月,沅芷一直在我身邊寸步未離,我的部下都可為證。那義助紅花會的少年,定然另有他人,陳公子不要錯認了。”

“原來如此,是陳某冒失了。”陳家洛點著頭站起身來,“久聞‘火手判官’張大人是武當高手,和陸菲青陸前輩又是師兄弟,想必他能識得令郎武功出自何人。陳某見識淺陋,還要去向張大人請教請教。”說罷一拱手,作勢向外走去。只聽李可秀有氣無力地在背後道:“陳公子請留步。”禁不住對自己一笑,也不回頭,若無其事地問道,“李軍門還有什麽指教?”

“我還有什麽指教?”李可秀粗聲道,“我還能有什麽指教!陳公子好厲害的手段,好狠辣的心思!李某自愧不如!”氣了一陣,忽又覺得說多了,慢慢放低聲音道,“文泰來是皇上親口要的人,若出了一點差池,跟你去告我個窩藏欽犯、縱子謀逆,結果也差不多。”

陳家洛知道他心思,當即截口道:“陳某擔保,這次只是讓軍門安排會見,別無他意。”

“那就明日申時,至多一刻鐘見面工夫。”

“好!”

“只能公子一人進,一人出,不可攜帶兵刃暗器。”

“也使得。”

“公子不可向人提及,此事是李某安排……連沅芷的武功師承……”

“陳某自當守口如瓶。”

“……公子不是出言無信之人罷?”

“我若有負今日之約,”陳家洛爽然一笑,“教我死在軍門刀下。”

李可秀想江湖人士最重口彩,聽他立誓,倒又放心了幾分。見陳家洛去了,便盤算明日如何調開衙內人員之事。明知道此事一做,其實是跟紅花會又多了層扯不斷的聯系,卻也無可奈何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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